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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秋屿跟她通完电话, 第二天来的。
这个时令,庄子叫绿树裹起来,道旁农田麦子割完了, 陇间是火烧过的痕迹, 尚未耕种。一年四季,李秋屿把这里风物也看过了几回, 人一下车, 热浪往脸上打。
只有明月坐堂屋摇蒲扇,他记得路,刚扣门,明月就晓得是李秋屿来了, 她像迎接太阳一样跑出来,单单为她升起的太阳。
“半年没见, 长高了。”李秋屿皮肤很白,很黑的眉毛, 在夏天里尤为鲜明。他刚见到她,就会微笑。
长高了吗?明月没留意, 兴许人一段时间不见便会觉得有变化, 她倒觉得他没变。
“你奶奶呢?”
“卖豆腐去了,奶奶说, 晌午你一定要留下吃个饭再走。”明月领他进屋,今天太晴, 堂屋的伟人画像凛然,供在中央,李秋屿看她踮脚去插插销,转瞬踩上板凳,拿了个扫把仰头去拨吊扇, 拨拉几下,那风扇才悠悠转起来。
“你吃瓜,自己种的。”明月掀开八仙桌上的罩子,瓜是切好的。
李秋屿不耐夏天,一直流汗,越流汗那张脸越白,雪一样了,明月心道这人晒不黑的。
吊扇很响,李秋屿抬头看看,接过瓜:“你估分不错,我查了查前几年市里的分数线,想过去市里念书吗?市里资源更好一些。”
明月垂头坐着:“市里开销大,除了以前有个老师的小孩去市里念书,都没人去过。”
李秋屿说:“大不了多少,如果报县城中学有点可惜了,你老师怎么说?”
“老师让我报县里,比较有把握,还能省钱。”
“你想报哪里?”
明月不说话,乱抚扇子。
李秋屿明白了,他说道:“有什么顾虑可以说给我听听。”
明月心里重重跳了下,她抬起脸:“你能资助我念高中吗?我会都还你的,真的,我说话算数。”
李秋屿笑道:“我什么时候说不资助了吗?我今天来,就是跟你聊聊报考的事情。”
明月又低下头,心跳更厉害:“我知道厚脸皮张嘴问人要钱资助不好,我家里出了点事,现在一点钱拿不出来……”她真希望说话的不是自己,好像在卖难。
李秋屿看出她的窘迫,想起雪天里,她跟一只快乐小鸟似的,脸上便流露一种复杂的柔情来:
“我本来就打算一直资助你的,谁都有困难的时候,过去就好了,不要认为这是丢脸的事,我不用你还什么,你能念好书,将来生活过得好一些就可以了。”
他说话娓娓,是明月最受用最喜欢的声音,她听出他的诚挚,心里别扭又高兴,说道:“奶奶知道你来,昨晚我们说这个事要是成了,家里没什么值钱东西,我们把宅基地押给你,白纸黑字,不能叫你担心。”
李秋屿说:“我担心什么?”
明月不觉愣住,以为他大人肯定懂,李秋屿笑看她:“我要是担心,一开始就不会做这个事,等你奶奶来,我跟她说清楚。”
他说完,夸起西瓜甜,很久没吃到这么甜的西瓜。
明月站起说:“我跟奶奶早上摘的,你看,”她掀开布帘子,“这都是给你的。”
帘子后地上搁着几个新鲜西瓜。
李秋屿笑笑:“好,我带着,谢谢。”
明月不好意思:“嗳,你还说谢谢……都没什么好东西,这是自己种的,想给你杀个鸡的,但鸡不大,得到八月十五更好。”她四下看看,像是轻轻叹息了声,“家里真没什么好东西,要是有送你多好。”
李秋屿凝视她,很慢微笑:“去市里念书我有时间会去看看你,开车很近,有什么需要的都可以和我说。”
明月又愣了:“我要是能去市里念书,就离你近了吗?”
李秋屿道:“都在市区,到市里念书的话可能压力也会大些,因为生源更好,成绩好的很多,你害怕这个吗?”
明月摇摇头,她在学习上的心理早不是初一时的样子了。
“我不怕,别人有的,我努力了也会有,而且,说不定我最后得到的比他们还多。”
李秋屿点点头:“好,你能这么想很好,”他似乎是斟酌着说,“到新环境,可能跟你在镇上很不一样,刚开始也许不适应,需要时间去适应。”
明月说:“我知道,其实我坐你车那回就想过了,你过日子的那个地方,肯定大不同,是我没见过的,青蛙从井里跳出来不会叫无边无际的天吓得又跳回去,因为天本来就是那样的,它原来不知道而已,我这么想,就能适应了。”
她说完,又追加道:“但我不会忘了我们庄子,等我长大,还要给花桥子书会做宣传呢!”
李秋屿很欣赏地笑了:“我真是小看你,非常好,我也相信你一定能。”
明月突然有点腼腆,说:“我本来觉得,都没有太阳为我升起来了一样,心里难受,可今天你一来我又晒着了太阳,我希望太阳永远都能升起来。”
她模样害羞,可说出来的话又这样直率,很爱抒情,任何情绪都流露得很自然。李秋屿很喜欢她的性格,她叫人放松,又时常冒出常人不会说的话,听的人会不由莞尔。
李秋屿心里触动,说:“我没有当人太阳的能力,一点小忙,没必要放大。”
明月很急切道:“你不信吗?我就是这样想的呀,你对我来说,非常重要,这两天难受死我了,都想着不念了打工算了,你……我真的都不知道怎么说才能叫你相信我。”
说到最后,她有些无奈地对他笑了笑。
李秋屿望着她,明月并不避讳,她眼睛很亮:“你到底信不信?”她觉得自己跟他已经成了很相熟的人。
李秋屿终于笑了:“信,信,你都这么说我不能不信。”
“那我给你打水洗手!”她端来盆,放李秋屿脚边,李秋屿的手伸进去,手像瓷,明月觉得他手特别好看,那么长,她盯着那手,盆里的水带起了涟漪。
可圈圈怎么在心头漾开了,明月便扭头,赶紧把水盆端走。
门一阵响动,杨金凤回来了,李秋屿起身跟她打招呼。
“明月,你去做饭,我跟李先生说会话。”杨金凤喊李秋屿先生,庄子里喊人先生是尊重的意思。
明月想听,可饭得有人做,李秋屿道:“别麻烦,简单吃顿便饭就好。”
明月说:“我也不会做复杂的。”
她一个人烧锅、做饭,满头大汗,除了猪肉,菜全是园子里新摘的。家里来客,必须有凉有热,有荤有素,明月拍了条黄瓜,又炒了青椒鸡蛋、豆角瘦肉,贴上一锅死面饼子,再把奶奶买的猪肝倒进盘子,衣裳湿透了。
杨金凤特地买了双新筷子,摆在桌上。
明月摆好饭菜,杨金凤叫李秋屿坐上位,李秋屿推辞不掉,刚坐下,见明月热得脸通红,还没说话,听杨金凤道:
“明月,不慌吃饭,先给李先生磕个头。”
李秋屿一把抓住明月:“别,别,”他对杨金凤说,“您要这样,我饭都没法吃了。”
明月这头没磕成,杨金凤觉得礼仪上有亏待,她一面疑心,不晓得李秋屿到底什么来头;一面又想既然是镇上公家介绍过来的,不得有诈。
“李先生,你吃菜,没啥好东西招待你,别见外。”
杨金凤想给他夹菜,又想他是城里人,便推盘子,李秋屿客气着发现明月几乎不说话了,没有活泼的样子。
“味道都不错。”他看着她说,明月抿嘴笑了笑。
杨金凤说:“李先生走的时候,带点园子的菜,你看这家里边,也没啥能给你拿的。”
饭桌上没什么话可说,明月暗自担忧,她生怕奶奶问李秋屿有兄弟姊妹几个,结婚没,生小孩没,他是做什么的,能挣多少钱……她想,他一定不喜欢说,可庄子里的人问这些是很寻常的。但大人说话时,小孩不能插嘴,她一顿饭吃得七上八下,李秋屿看过来时,只能微笑。
杨金凤吃饭快,外头正好有人来送豆子,明月见奶奶出去,松掉口气。
“刚刚都不说话了。”李秋屿笑看她。
明月说:“平时跟奶奶一块吃饭也不怎么说。”
她朝外张望两眼:“我做饭的时候,奶奶跟你说了什么?”
“说你以后念书的事情。”
“还有别的吗?”
“说你是个好孩子,她一直都觉得你会出息。”李秋屿隐瞒了一些,杨金凤同他说话时脸像铁一样,又冷又硬,她说她没本事亏欠了孩子,只要明月能念出来,叫她死也是可以的。很重的话,都是这么几乎没什么表情说出来的,也没有很强烈的语气。李秋屿和她不过见过数面,却相信这个老人做得出来。
在她不容人拒绝的态度下,李秋屿字据上签了字。她的神情告诉他,她这一辈子,非常不易,如今境况难堪却也绝不会占人半分便宜。
无论李秋屿如何解释,他是不要回报的资助,但杨金凤坚信,即便如此,做人都不该无功受禄,一欠一还,泾渭分明。
明月听奶奶在外人跟前说自己好,有些出神。
“我不好,我总是觉得奶奶没爷爷好,她要是知道,肯定伤我的心。”明月愧疚说道,她又往外看,杨金凤正给人称豆子。
李秋屿说:“现在我知道你的一个秘密了,作为交换,我也说个我发现的秘密好不好?”
明月被他说得怔怔的。
李秋屿说:“你是个好孩子,不是听你奶奶说的,是我自己发现的。”
明月为他的肯定心微微颤抖起来,她一口口咬饼,只是笑。
吃完饭,杨金凤跟明月一块儿给他摘了些时令蔬菜,把西瓜也带上了,都装到他后备箱里。
天气热,李秋屿让她们祖孙回去,她们不肯。李秋屿见明月瞥车上小金葫芦挂件,便取下来:“拿去玩儿。”
明月手往后背:“我不要,我就是看看。”
李秋屿笑着牵过她手臂:“拿去吧。”
杨金凤说:“哪能随便要人东西,李先生,她大了也不玩儿这个,你还是挂上去。”
李秋屿道:“小玩意儿,让孩子拿着玩儿吧。”
杨金凤还是不松口,等他启动车子,从车窗突然把小金葫芦丢到明月怀里,车窗关上了,李秋屿鸣了声喇叭,扬尘而去。
杨金凤拿过来翻来覆去看,咬了咬,面色一下严肃:“这金的,下回见得给人家,这可不兴要的。”说完,掏出块旧手帕小心包好,再不给明月。
明月惆怅不已,默默不说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