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杨金凤的孙女念书念出来了, 这消息,传遍庄子,学校跟镇上政府各自奖励了五百块钱, 庄子上的人这才说, 念好书就有钱,天大的好事哩。
旁人见着回家来的棠棠, 问她念书的事, 一下惹恼她。棠棠念书不行,在班里倒数,天天都不想念书,她得了奶奶给的十块钱也不高兴。这人偏还要开她玩笑, 说杨金凤不要她了,她怎么又跑来子虚庄?这样的话听多了, 棠棠到家就跟明月发脾气,明月便哄她:
“想不想吃辣条?”
棠棠嘟囔:“早吃够了。”
“那你想吃什么?我带你买。”
“啥也不想吃。”
“咱们去买个头箍戴吧?”
“你有钱烧的呀, 买这买那。”
明月对她的叛逆无可奈何,棠棠却愤懑, 她认定奶奶把自己过继给了表叔, 她念小学了,有些事, 隐约懂得,表叔家没有小孩子, 所以才对她好。她心里害怕,要是有一天表婶生了小孩,就不会对她好了,到时候,这边不要她, 那边不要她,她怎么办?这种恐惧和愤怒,在她小小的心里和身体一起长起来,棠棠对奶奶,姐姐,表叔一家都不能够完全信任了,她念书又不好,没有让人疼爱的本事。
大集上有卖衣裳的,明月花了二十块钱给棠棠买条裙子,蓬蓬的,带小亮片,棠棠这才高兴起来。杨金凤回来看到了,把明月数落一顿,买衣裳这样大的事,小孩会叫人坑死的,裙子买贵了。
可都买回来了,棠棠也就穿着。
日子总归需要点快活的事情,比如明月的考学,奖学金,杨金凤的精神也为之一轻,她的儿子,女儿变得都不再要紧,她能干得动,有豆子,有一杆秤,就能把明月往远处送。
冯大娘娘俩上了门,来送钱,是给明月的一点心意。冯大娘跟杨金凤在堂屋说话,明月便和冯月在井边洗菜瓜,刚轧的井水,真凉,冯月手浸进去,笑着说:“浮甘瓜于清泉,沉朱李于寒水。”
明月道:“月月姐,这是曹丕文章里的话,我借你的书上有。”
冯月说:“呀,你也知道这句话?我妈一直提你,明月,你好成念,将来考的大学肯定比我强。”
“月月姐,往后你就留城里了吗?”
“应该吧。”
“大娘跟大爷呢?”
“他们老了也到城里去。”
冯月苦笑说:“其实,我现在就想让我妈跟我走,城里方便,可她舍不得家里这几亩地,还要照顾我奶奶,我奶奶今年身体不好。明月,你到城里念书,家里只剩你奶奶一个,你记得给她打电话,打我家里来,我妈能给你叫人。”
明月点头。
冯月脸上是很忧伤的了:“你不知道,这些年我跟我哥出去念书,我爸在外头,家里只剩我妈和奶奶……”她没把话说完,像是觉得明月还小,说这个给她添心事。
明月却说:“我知道,月月姐,大娘跟你奶奶肯定很寂寞,等你把她们都接城里就好了,你们一家子再不用分开了。”
冯月摸摸她:“明月,你真懂事,你也会出息的,将来接你奶奶到城里去。”
到城里去,四个字,是她们穷极一生的信念了,冯月比她大好些岁,只不过是先一步的她。
进八月,杨金凤给明月准备起来。
趁太阳毒,到河边把尿素袋子洗得干干净净,啥味儿也没有。
院子里铺席,套新褥子,新被子。
锅里炒面粉,装满了三个罐头瓶子,念书饿了,加点白糖,开水一冲就能顶一阵。
明月一年四季的衣裳洗了,晒了,干干的,香香的,全都塞进了尿素口袋。
钱有整有零,码得整整齐齐,放在八斗不要的钱夹里。八斗的钱夹有用,他这个人,也要派上用场,杨金凤思来想去只有八斗这个闲人,能去送明月念书。
八斗十分乐意。他剃了头,刮了脸,头是头,脚是脚,还搞了身新衣裳,答应杨金凤一定不叫人看轻明月。
可杨金凤不打算去,多个人,多一份路费,她也没进过城,她这辈子只在方圆二十里地活动。
万事俱备,李秋屿这个时候来了。
是八月中旬,没出伏,知了叫得凶。这个夏天,下了一回暴雨,接着就是旱,太阳像火龙,在玉蜀黍地里打滚,叶子卷了,蔫了,可这些马上跟明月没关系了。
李秋屿一来,棠棠认定明月也被送人了,给城里人当小孩去。
这下计划得变。
明月一见李秋屿,高兴极了,上去就问:“你吃了吗?”李秋屿回答说:“吃过了,暑假过得怎么样?”
明月还没分享,杨金凤便请李秋屿过去说话,不想耽误人时候。听他说明来意,杨金凤说:“真麻烦李先生,都找好人送孩子了。”
李秋屿是一贯和气的:“不麻烦,正好办点事,顺道而已。”
明月便看看杨金凤,她希望奶奶去。
杨金凤却不肯,依旧要八斗跟着作伴,因李秋屿要捎带镇政府一个同志,连八斗也不用去了。
奶奶打定主意的事,没人能改,明月的心一会上到高空,一会儿跌到坑底,她这一走,是一学期的事儿。
“你到那用功念书,不要想旁的。”杨金凤拢共交待一句话。
她站在大路边儿,看明月上车,脸上没有不舍得,也没有高兴。
明月想去拉妹妹的手:“棠棠,我走啦。”
棠棠躲开,只挨着杨金凤。
她们在一块儿过日子,这日子,要分开过了,明月掉过脸,杨金凤没有一句软和的话要说,她们谁也不说这样的话。
车子动了,明月才又往后头看,杨金凤还站路边,不动如山。棠棠也在,她们小了,天地更大,大到要把小的吞噬,只余莽莽的无尽的绿色田野。
明月手按紧书包,侧兜硬硬的,她等看不见人低头翻开,是棠棠放的硬币,她有的,都装给明月了。棠棠爱花钱,嘴馋,爱美,存钱就像小狗忍住不吃骨头。
明月晓得误会了棠棠,一下很难受,甚至想回去再跟棠棠说点什么,却不能够了。
她抹抹眼睛,叫李秋屿看到,他瞥了几眼后视镜,没说话。
很快,他又从明月的脸上,看到一种很坚毅的神情,她不再哭了。
“先到镇上接个人,”李秋屿绕了点路,“家里给你带不少东西,没看出来,这种化肥袋子很能装。”
他在帮忙放后备箱时,已经考量到一个青春期少年的自尊和敏感,他怕她不清楚,她的绝大部分同学和她那样不同。
“打工的也用这个装被子衣裳,是能装。”明月接道。
李秋屿道:“我家里有闲置的行李箱,放宿舍床底下可能更方便些。”
明月拒绝了:“没事,这个就好用。”
李秋屿说:“我买了没用过几回,一直放着浪费了,你拿去用,有拉杆更省力气。对了,听你奶奶说,连冬天的被子都给你带了,宿舍放不下可以先放我家里,等冷了给你送过去。”
明月道:“那总很麻烦你。”她想说点客气话,又怕东西真放不下。
“不麻烦,到那我们先吃饭,吃完饭换箱子,我跟学校联系过了,你先在高三的住读生宿舍睡一晚,明天报道。”
李秋屿是成年人的游刃有余,他专注开车,说出去的话那样自然,像种子落土里就会发芽,果子熟了就会掉落,反正他有这么一个劲儿,叫人神往。
但明月不觉得自己需要换箱子。
“我用化肥口袋就行。”
李秋屿委婉说:“明月,你的同学应该大部分都是城里的,他们可能在吃穿上,都跟你有一定的差距,如果他们说了什么,或者做了什么……”他话没说完,在后视镜里见她微笑,“怎么了?”
明月摇摇头:“没怎么,我知道你是怕人见我用化肥口袋笑话我,我不怕,我不觉得奶奶给我准备的东西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,他们怎么看,是他们的事,我不用觉得难为情。”
李秋屿头一回觉得她成长了,当然,也许她本来就是这个样子,只是他不够了解,她很聪明,猜出他的意图,他还在想着怎么组织措辞,可她本人根本浑不在意,他一时失笑,有莫名的自嘲。
“谁教过你这些吗?”
“没有,我现在就是这么想的,我在你跟前,不说假话的。”
李秋屿笑痕深了:“在别人跟前说假话?”
明月不大好意思:“不是,我跟旁人也不说这个。”
“那看来是很信任我,我一定要小心行事,不能破坏在你心里的地位。”他很轻松地说句玩笑话,明月高兴起来。
镇上的同志上车后,寒暄一番,这人看看明月,问她话,又夸她鼓励她,过一会儿,车里便安静了。车子上的高速公路,两旁是村庄,一个又一个,长得那样像。
庄稼地里有人干活,明月不认识,又认识,那些人都是杨金凤。
车子再开许久,镇上那人先下去了,世界便也换了,大大的厂房多起来,是城市郊区。又一会儿,明月瞧见了高楼,它们很突然地闯到眼睛里来,眼睛太小,装不开了。
她没来前,这里就是这样的了,真是神奇,明明她和这里的人都活在中国的天和地中间。天地又变小了,不像子虚村,站在原野上一望无际。这叫楼、道路、车子、人挤满了,喧哗着,热闹着,完全不同于大集的热闹。
她要在这样的地方念书了,明月的心,飞到很远很远处,她屏气凝神看着,李秋屿同她说话,她没听到。
“明月?”李秋屿微笑着久久望她,他敲下车身,“嗳,李明月?”
明月摸摸鼻子,她冲他回神笑。
“看见什么了?这么入迷。”
“看见很多字,我都认识,不知道是干嘛的,跟我们那里完全不一样。”
李秋屿说:“不着急,慢慢会知道的,饿不饿?”
明月却问:“你一直在这儿过日子吗?”
李秋屿被她问笑:“也不是一直,有部分时间是,坐这么久,也累了吧?”
明月扭头看窗外,叫高楼烫着了眼,她跟他说:“不累,我浑身都是劲儿。”
李秋屿笑了笑:“那真是羡慕你,我总是没劲。”
明月疑惑:“啊?你不舒服吗?”
李秋屿瞄起道旁,找地方停车:“没有,下来先吃个饭吧。”
他给她开的车门,她只要迈开脚,就会踏上一个和故土截然不同的世界。明月出来的那刻,心道,我是奶奶的指望,我一定要有出息。
她心里的太阳,一下子升得老高。她跟打工的一样,一个人远走他乡,只不过她是来求学,已经是千万条道路里最好的一条,明月跟在李秋屿身后,路太陌生,忽然想哭。
李秋屿回头看她,两人对视上,他似乎又在明月的脸上见到初会时的茫茫然,却也只是一瞬间的事,她乌浓的笑眼绽开,他于是也笑笑:
“想吃点什么?”